躲着人群。

小梦闭上眼睛幻想着，她喜欢大海，辽阔无垠，好像能包容一切。

她张开双臂，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归入水的怀抱。

风吹打着海浪，好像有哀鸣在指引着她。

她穿着无一丝杂质的纯白裙子，光着脚丫，一步一步的踏着，她应该离开这里，去一个永远美丽的世界。

她脚步更坚定了，却有泪水啪嗒的落下和海水混在一起。

她最后想说一句告别，却不知道该和谁告别。

“姐姐，要下雨了，你没带伞呢，我这把送给你吧”小梦好像听到一个天使般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忽闪着大眼睛抬头看着小梦，那眼睛明亮而且纯净，好像有一整个世界的美好在里面。

小梦的心刹那间开了一条路，贪婪的要通向那美好。

小女孩甩着两个高高的小羊角辫跑了，把雨伞放在了小梦的脚边。

小梦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被什么击中一般，释然的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她一直没有这么痛快的哭过。

一直没有给过自己怀抱。

小梦16岁辍学在市里找了份理发学徒的工作，她的性格唯唯诺诺，外表柔柔弱弱。

她很勤快，店里的脏活累活跑腿打杂的都是她，大伙都很“喜欢”她。

都很喜欢使唤她。

她也从来不会反抗别人提出来的任何要求，不论是包揽店里所有的卫生还是被拉着做陪衬。

因为她需要得到肯定，这种心理让她偏执的认为只要她满足别人她才是有价值的人。

她知道这是病。

心理有病。

消耗自己迎合他人。

但是，如果别人稍微对她有一丝不满，甚至言语上有一点抱怨和指责，她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失落，惶恐，不安。

就像犯了天大的无法饶恕的错，她会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然后一遍遍检讨自己，哪句话甚至是哪个字说错了，不然就是哪个事情没做好，或者哪个动作是错的。

这感觉就像心脏上突然长了个大石头，沉重的压着她喘不过气。

她只能做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小梦父亲母亲离婚的时候，她才四岁，好多记忆还是模糊的。

印象中，母亲很贤惠，屋里屋外收拾的整齐干净，也做的一手可口的饭菜，对父亲百依百顺，对公婆也是谦卑恭顺。

可是不知道为何，父亲还总是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爷爷奶奶也没个好脸色给母亲。

母亲拉着她离开的那天，父亲的脸像六月暴雨来临前雷电交加的时候，凶狠愤怒。

“滚”父亲憋红了脸只从嘴里喷出来一个字。

他好像找不到语言来发泄，最后只用了一个字切断了一场婚姻。

小梦记得母亲离开家后，总是哭，白天哭，晚上哭，眼睛红肿的几乎看不到黑色眼珠了。

“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小梦天真的仰起小脑袋问母亲。

母亲的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好像在回答小梦，又好像不是。

一年后，母亲断断续续的带着小梦见了很多个陌生的男人。

五岁的她朦胧的知道母亲在干什么。

只是，每次小梦都看到男人们一个个对着母亲和她摆摆手，像在驱赶畜生一样。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领着她来到了一个陌生叔叔家。母亲扯出来躲在身后的小梦“叫叔叔”

小梦别过头，不说话。

她早几天听到周围人告诉她“你妈给你找了个新爸爸”

“后爸和后妈一样，就喜欢打孩子骂孩子，不会对你好的”

“你还不相信，我听我妈说了，过几天你妈就会带你去一个叔叔家”

小梦虽然不能全部听懂，可也知道大概意思，叔叔就是新爸爸，不是好人。

她不会叫他叔叔的。

她用沈默传达反抗。

那位叔叔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就像一尊佛像在等着信徒跪拜。

僵持了几秒。

母亲拧着小梦的胳膊，很用力很用力，一下一下的揉搓，好像在洗一块顽固的油渍。

小梦疼的嚎啕大哭。

“你这个丫头，让你叫你就赶紧叫”

母亲恶狠狠的说完，然后扭头对着那位叔叔讪讪的带着一丝讨好的笑。

“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别见怪”

小梦和母亲住进了那位叔叔家，从此他有了继父，也就是别人口中的后爸。

继父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冷着一张脸，小梦有些怕他。

继父家有一个男孩王洋，大小梦两岁，很野，三天两头不是砸烂谁家窗户就是偷了谁家的瓜果李枣。

他也总喜欢欺负小梦。

他把小梦头一天晚上写好的作业偷偷撕了拿去当手纸，害的小梦交不上作业被老师骂。

小梦哭着回家找母亲告状，母亲放下扫把对她说“我们寄人篱下，凡事都要忍耐”

王洋见她们母女一声气也不敢吭，更加变本加厉。

他嫌饭菜不合口味在饭桌上冲小梦母亲发火“做的什么饭，你当喂猪呢，呸呸呸”

他很用力很夸张的把米粒从嘴里喷出来个美丽的弧度，对着小梦的饭碗。

小梦看到一些米粒的残骸一点点的落入她的碗里，还有她的脸上。

她瞬间没了食欲。

她求助的看向母亲，母亲对她摇摇头。

而继父对眼前的景象恍若未闻。

王洋坏事得逞，拍拍屁股走人了，小梦也准备起身，只听见继父不急不躁的声音“不能浪费粮食，挣钱不容易”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总给小梦一股巨大的窒息的寒冷和压迫。

母亲也拉她坐下来“吃完，一个米也不能剩”

小梦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继父也放下筷子依然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时间，场面陷入僵局。

母亲腾的站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揪着她的耳朵，揪的又高又远“你这丫头，这么不听话呢”

一股疼痛从耳朵流入大脑又刺激着小梦的眼睛，酸酸麻麻的感觉混着一串串液体流出来。

那顿饭吃的让小梦觉得自己是个受人凌辱的狗，趴在地上舔着别人扔掉的剩饭。

晚上小梦哭着要母亲离开“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走，妈，我们走吧”

她的母亲大惊失色，好像她说了多么冒犯多么大不敬的话一样，捂着她的嘴“你以为找个人家过日子那么容易啊，说来来，说走走，我们娘俩现在靠着他吃喝，凡事都要忍”

小梦八岁开始，每天放学回家，不是赶着一群羊去河沟里放，就是去田里干活。

不论严寒还是酷暑。

冬天双手冻的通红，僵硬的失去知觉，一块块冻疮此起彼伏。

夏天闷热的踹不上气，一头扎进浓密的玉米地里锄草，就像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汩汩的热气满面扑来，糊住鼻子和嘴巴，几乎要窒息。

而王洋却逍遥自在的像个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高兴时还要拿小梦做出气筒。

小梦白天干活，晚上写作业，好多次都要写到深夜，写到整个村子寂静，只剩寥寥几声狗吠的时候。

她躲在睡觉屋里，点着一根蜡烛，微弱昏黄，小梦却不敢开灯。

继父说了要节约家里开支，夜里九点之后不准再开灯。

小梦心知肚明这话就是讲给她的，她却不敢反驳一句。

如果稍微表现出来不满，母亲和她都要挨打。

母亲告诉她“人在屋檐下，凡事都要忍耐”

所以她要忍继父的苛刻，忍王洋的欺负，忍母亲的懦弱。

像狗一样活着。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你就是我家施舍可怜的一条狗”

这是每次小梦受到王洋欺负时气冲冲的瞪着眼睛时，王洋总会说的话。

几年来，小梦在家努力干活，在学校拼命学习，她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里。

小梦上初一那年，王洋一门心思的辍学要跟着几个狐朋狗友去闯荡社会。

说是闯荡社会，也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今天去网吧包夜明天去打个架斗个殴。

一段时间下来，一点名堂没闯出来。

王洋的脾气是越来越大，性子也越来越狠。

一股子的流氓混混的味道。

三天两头回家要钱，不给了就大发脾气，扯着嗓子骂，砸东西。

继父一点办法没有。

母亲试着劝王洋“你爸年龄大了，你也不小了，正经找个活干”

“你算个屁啊，没你说话的份，滚开”王洋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上。

小梦以为王洋混蛋也不过如此了，最多是无所事事，偷鸡摸狗。

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打了自己的注意。

那一年，小梦十四岁，放学回家的路上，王洋截住了她。

“妹妹，帮我个忙”王洋居然破天荒的叫她妹妹，小梦不知道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王洋中邪了。

她直觉王洋一定心怀不轨。

可她也知道，她反抗不了他。

她心里想能有多过分，无非像小时候，他打死邻居家的鸡拉她顶罪，要不然就是让她回家偷继父的钱给他。

最多挨顿打，反正帮和不帮，小梦都不会好过。

小梦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王洋走在前面曲曲折折的领着小梦来到一个破屋里，屋里只有一个破旧的木床，光线很暗，像极了电视里演的犯罪场所。

小梦心里一惊。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洋出去了，小梦回头看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和王洋年纪相仿的男生。

留着一头标志性杀马特的长发，刘海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盯着小梦，像一个狮子狗。

那眼神像狗看到骨头一样，几乎是留着口水的。

他挠着爪子扑上来，对着小梦作势就要又啃又咬。看到这情况，小梦虽未经人事，但也能明白这男生要对她做什么。

王洋这是把她卖了啊。

屋子很小，小梦一步步后退，很快的到了墙根，男生瞅准了机会，一个猛扑，把小梦压在身下。

他的双手抓住小梦的双手压在地上，两条腿也像钳子一下桎梏着她的腿，小梦此刻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就等着人把她上锅蒸了。

男生的嘴胡乱的啃咬着她的脖子，一阵阵不适席卷全身。

她感觉一条吃垃圾长大的流浪狗正在一下一下的用舌头舔着她的身体。

她扭动全身来反抗身上的重量，嘴巴也不停的喊“救命，救命啊”

可是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也没有，而且王洋肯定在门外面把风，不会有人能救她的。

男生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听到小梦的喊叫，有些慌张和害怕。

他腾出来一只手用力的朝小梦的脸上扇了几巴掌，小梦被打的头懵懵沉沉的，腿胡乱的踢着。

男生心里慌张，生理心理都极度的不适，只好骂骂咧咧的提裤子走人，临走还不忘踹小梦两脚。

小梦深深的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在发抖，不可遏制的哭了起来。

母亲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慰了小梦几句，给还在发抖的小梦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小梦突然瞪大了双眼“我要去杀了他”

他，当然是王洋。

母亲却按住她“你冷静点，好在你没有真的受到委屈，我们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不能伤了和气”

“你还想我受什么委屈”小梦声音已经不受控制了。

“这次就先忍了吧”母亲依然只会懦弱的这么说。

忍，忍，还是忍。

好，我忍。

王洋自知自己做了亏心事，好多天没见人影了，如果他出现，小梦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和他拼命。

会吗，小梦心里问自己。

也许吧。

也许吧，只是也许，小梦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奴性因为母亲的一次又一次的忍忍忍而在她心里慢慢的扎根了。

她开始一点点学着提线木偶一样失去思想，失去反抗。

任人摆布，任人左右。

再有王洋的消息是他被抓进警局了。

一帮人平时小偷小摸就算了，这次急眼了上大街上明目张胆的抢了。

没想到第一次就栽跟头了。

继父为了捞他出来，动用了所有人脉和存款，最后王洋还是被关进少管所教育改造了三个月。

继父开始酗酒，几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他开始用恶毒的话骂小梦和母亲。

骂她们是累赘，骂她们多余，骂她们不吉利，克的他儿子进了监狱。

那段时间，小梦和母亲身上总是带着伤。

小梦才得知了母亲是白虎女，在封建思想里，白虎女不吉利，克夫。

她才明白父亲为何总是打骂母亲，明白了母亲为何不论在哪里都要忍忍忍。

连带着她也是忍，忍，忍。

她有些同情可怜母亲，但是另一方面又恨她，好多时候，她忽然觉得这遭受的一切苦难和折磨都是母亲造成的。

母亲打心底也觉得她自己不吉利，所以才一味的付出和忍耐，希望获得别人的认同和接纳。

与此同时，她把这个思想传递给了小梦。

她没有想过小梦本该过着正常生活的。

当继父通知小梦辍学时，对，是通知，他已经从学校给小梦办理好了退学手续。

继父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还上什么学，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是时候该报答了。

母亲也同意，不出小梦所想，母亲是赞同的“女孩子家，不上学也好，找个活干几年就要嫁人了”

小梦说好。

她不说好，又能说什么呢，她就像被折断翅膀的小鸟，失去了飞翔的资格。

注定一辈子低入尘埃里。

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察言观色，事事小心翼翼，恭敬忍让。

当那个男孩子来撩拨小梦的时候，她一点招架力都没有。

男孩是来理发的一个顾客，穿着铆钉上衣，骑一辆拉风的摩托车。

他对小梦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想带你去追求自由”

小梦立马醉死在了这句话里。

自由，是她一直渴望的，迎风张开双臂，把胸腔打开，能打多大打多大，深深的吐一个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气，把所有的污秽都丢弃。

小梦真的跟着男孩去追求自由了。

她死心塌地的为他洗衣做饭，心甘情愿的挣钱给他花，他是她的太阳，是她的一切。

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

继父却不愿意了。

连着两个月没有收到小梦上交的工资，他大发雷霆，把小梦母亲狠狠的打了一顿，头破血流。

小梦心狠的想，那又如何呢，为了自由，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

后来男孩说“你走吧，我交了新女朋友”

小梦求着他别离开。

“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长的这个样子我会看上你，不过是你傻好骗而已”

他说完长腿一跨，摩托车轰轰的载着他去追求自由了。

哈哈，自由。

小梦嘲笑自己。

这个世界有没有人爱过我。

这个世界已然把我抛弃。

无人将我温暖。

有什么在呼唤我。

呼唤我沉入海底。

这是小梦去到海边前写下的，是的，她是做好准备离开的。

是那个小女孩救了她，那是她活这么大，觉得最温暖的时候，那么温暖，她就那么神奇的释然了，看开了，明白了。

生活不该只有忍耐和痛苦，我们不该被这些捆住，纵使它们依然存在。

可我们该做的是竭尽全力远离它们，大把的快乐和温暖可以去追寻，勇敢的拼尽全力的去追。